时光荏苒,步履倥偬,转眼间,已走过近半个世纪的人生旅程。回首来路,检视自己前半生的足迹心痕,真是岁月苍茫、人世沧桑。最令人感慨的,莫过于我历经曲折和坎坷,绕弯实现的三个人生梦想。
第一个梦想,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,想买一本《汉语成语小词典》。
那是一个想起来似乎有些遥远、有些特别的年代——二十世纪七十年代。那时,一个鸡蛋还卖不到五分钱,一块冰糕才两分钱。可是,老师在课堂上说,最小最普通的一本《汉语成语小词典》也要三块多钱。这对于当时我那比较拮据的家庭来说,已经是不可小觑的一大笔钱。我偷偷翻看几次母亲存放钞票和硬币的布兜,终是没把老师提议学生们买词典的事儿说给母亲。
一个星期六的下午,同学们邀我去唐口新华书店买词典,我兜里尽管没有钱,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同学们的邀请,乐颠颠地跟着他们跑了五六里路,来到唐口的小书店,趁机会翻看一阵沉甸甸的墨香扑鼻的词典、字典和连环画书。看着小伙伴们一个个都掏钱买了称心如意的《汉语成语小词典》,我暗暗思忖,拟或是暗暗发誓,早晚,我也要拥有一本属于我自己的成语词典。
如果说,人的某些想往和欲望就是人生梦想的话,那么,这就是我最初的、历历郁郁的人生梦想。几十年过后,依然,记忆犹新,甚至,耿耿于怀。
现在回想起来,在返家的中途,让小伙伴们先走,我绕弯去姥姥的庄上,找表姐借成语词典的举动,是那么的窘迫,是多么的果敢。
我记得很清楚,去唐口的时候,没感觉怎么样,甚至还有些兴致勃勃的。可是,回来的路上,我忽然感觉一种累,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的累。于是,走到济商公路通往我姥姥家田庄的岔路口时,我一屁股坐在岔道口涵洞的小石桥上,对小伙伴们说,我跑累了,想歇会儿,你们先回家吧。待同学们走得稍远时,我豁然站起,拍拍屁股,绕道走向姥姥的村庄。我找到表姐之后,劈头盖脸就是一句:“姐,你那本小成语词典能借给我用用不?”
我见过表姐有一本带着土黄色塑料封皮的《汉语成语小词典》,而且知道她已经退学了。表姐伸手擦拭一下我额头上的汗水,甩甩手指说:“三弟你等等,我借给邻居家的孩子了,这就给他去要!”她跑出门去,很快又回来了。她气呼呼地说:“刚借给他不到一个月,你看看,连封皮都没了!”
我接过来看了看,说:“没事,姐,光是封皮没了,里面的页码一点不少,一样用!”
表姐说:“倒是一样用,不过,多难看啊!你等等,我给你用浆糊粘个牛皮纸的封皮,你也不用还我了,姐一辈子估计也用不着这玩意了……”
我拿着表姐精心裱糊好的词典,放下表姐塞到我手里的一毛钱,一窜一跳地跑出姥姥的村庄,从一片坷垃耙地里斜着跑上洙水河老牛湾的北岸,又趟着噗噗噗的沙土跑下河岸,沿着河水边荒草丛生中的茀曲纤道,一口气跑了四五里路,登上横架于河流之上的纪桥,兴高采烈地回到村里、回到家中……
一晃几十年过去了。
前几天,表姐驾着她的大奔来我家,看到我案头上放着的她当年送给我的那本小词典,不无惊异地问我:“三弟啊,你怎么还搁着这个破玩意啊?”
“姐,你这是什么话啊,怎么是破玩意啊,你当年给我用心裱糊这本词典的情景,是我情怀深处最绵长的忆念。这么多年,从小学到大学,从家乡到异乡,我一直携带着它,使用着它。它是我人生旅途和写作之路的珍宝……”我顺手捧起小词典,对表姐说。
表姐愣愣地看了我一阵,她笑笑说:“你看你说的,又打动姐姐了,改天我给你买几本大辞典大辞海送来……”
我给表姐端茶水,顺手打开书桌旁封闭式的书柜,表姐的眼睛一亮,她不无诧异地说:“三弟啊,你有这么多大辞典大辞海啊,看着还都是新的啊,你又买这么多的这玩意干啥啊?难道,你现在写文章还需要查字典、查词典吗?”
我打开其中的一本,翻到1113页,让表姐看看,她惊奇地哦了一声;我又打开另一本的172页,又让表姐看看,她又惊奇地哦了一声,然后从我手里接过沉甸甸的《中国成语大辞典》,用手摩挲着说:“哎哟,三弟啊,当年你跑到姐姐那里找词典,现在这么多的词典、大辞典都找上你了啊……姐姐当年送给你一本残缺不全的小词典,看来没白送……”
说着说着,表姐眼睛有些发红,她怔怔地看着我,不知是心酸,是心疼,还是心暖。我赶紧岔开话题,不再罗罗这些了。她却坚持说:“三弟啊,我刚才还说给你买几本大辞典呢,现在看来,应该反过来了,你送给姐姐、还给姐姐几本大辞典吧,把这本《中国成语大辞典》、还有那本《中国校园文学描写辞典》、那本《分类成语词典》、那本《汉语多音词用法词典》、还有那两套六卷本的《中国成语典故》和《说文解字》(通论今释)等等,只要是有你名字的、有你文章的,都送给姐姐一本吧,回去我也买个书柜,放到我的办公室里……”
然后,经我爱人介绍和指点,表姐又从我书橱里,取出收录我的作品、或者收录有关我的辞条和传略的《修辞学新视野》、《中国现代诗编年史》、《台湾文学年鉴》、《济宁市市中区年鉴》、《济宁市中区志》、《济南图书馆志》等类书、辞书和志书。她有些激动,用手机不停地翻拍,叹谓道:“常言说人穷志短,你当年很穷,但是,你志不短,暂时买不起的,你找姐借,暂时走不通的,你绕个弯一样过去,现在回头看看,真是有志者事竟成……”
第二个梦想,是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,想买一本书名为《中学生作文选评》的课外书。
现在找出来看看,这是一本由北京师院中文系中学语文教学法教研室编选,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80年5月出版的少儿图书。全书仅有180页,定价仅有三毛五分钱。可是,在当时,我一心巴望着想买下它时,却受了不少的难为和曲折。
当时,金屯镇还叫王堌堆公社,公社的新华书店并不是独立的书店,而是供销社里的两节柜台。我上学的纪屯联中,离公社的供销社并不远,仅隔着一条新开掘的洙赵新河。那个时候,我因为两篇写老牛湾和寺堌堆的作文,受到班主任谭桂龙老师的表扬和鼓励,而且他告诉我,让我多读课外书。于是,我到公社书店去看书时,就发现并喜欢上了这本作文选评。尽管这本书的定价只有三毛五分钱,可是,当时,为给我的两个哥哥娶亲成家,我家刚刚盖了两座新房,欠下不少的债务。我是不能再给父母伸手要钱的,何况那个时候的三毛多钱也不是小数目,接近十个鸡蛋的价格。
翻翻书的内容,再看着书的封面,我喜欢的不得了,心想,一定得买一本。直到现在,再看看这本书,我依然感觉它的封面设计得很是适合少年学生的审美视点——迎春花纷披的小窗里,一位扎着羊角辫的红衣女生,坐在书桌前执笔书写着。迎春花的鹅黄、女生上衣的赭红,还有女生面部的绯红,配以书名七个天蓝色的大字,渲染成早春的静谧、早春的滋萌,让我怦然心动、歆然憧憬。
那个时候,为了能尽快买到这本书,我开始想法挣钱和攒钱,甚至于,那几天,我在路上捡到的二分钱,也没有像以往那样交给老师。放学之后,我跑到济商公路边的壕沟里捡拾被人遗弃的铁丝,跑到村头或邻居家的夹道里捡拾被人遗弃的玻璃瓶、玻璃片……有一次,我用绳子拉着一块马蹄形的磁铁,沿济商公路西侧的壕沟斜坡一路向南,跨过洙赵新河大桥,寻找捡拾着废品,就又来到了公社的供销社。我把手里的几根铁丝、铁钉,小心翼翼地轻放到书店的玻璃柜上,请漂亮的售货员姐姐再次拿给我那本我梦寐以求的作文书。她惊异地看了看我放在柜台上的铁丝铁钉,又惊讶地看了看我黄乎乎的沾满铁锈的脏手,似乎是强压怨气地小声对我说:“你到底买不买啊?把书弄脏了,就卖不出去了……”
“卖!我一定买的!”我斩钉截铁地说,“而且,我肯定就要那一本,你做个记号,给我留着……”
售货员姐姐一愣,她怔怔地看了我一阵,又柔声细语地说:“你确定要这本书,弄脏了也不好吧,你肯定是钱不够,对吧?你捡拾这些铁东西,就是为了卖钱买这本书,对吧?”
我重重地点点头。
售货员姐姐又说:“这本书,我确定给你留着,把它放到我的抽屉里,给你保管好,其他的书都卖光,你的这本也肯定属于你!”
我无奈地搓搓手,小声说:“谢谢姐姐!”
然后,拿起我的铁丝铁钉,就想走。
售货员姐姐不无抱歉地看着我,苦笑一下,说:“不用谢,不过,你等一下……”
她把我要的那本书,放到她的抽屉里之后,就蹲下身去,呼呼啦啦地拾辍着什么。
不大一会儿,她站起身来,手里拿着一大团包裹图书的牛皮纸,看我真的没走,就甜美地笑了一下,说:“我也没钱给你,你把这些牛皮纸拿去吧,听说废品站也收……”
我顿感眼底热辣辣的,怕掉下眼泪来,让她笑话,让她瞧不起,就迅疾地接过那团牛皮纸,一声没吭地转身离去。
身后,传来她轻微的叹息声。
几天过后,我捡拾的那些废品,加上售货员姐姐给的牛皮纸,再加上母亲梳头留下的一小团长发,还有一双不能穿的旧塑料凉鞋,跑到王堌堆公社的废品回收站,居然卖了五毛五分钱。我心里那个高兴劲儿,绝对不亚于多年之后我第一次领工资。
我攥着这么一大把钱,径直就跑向不远处的供销社。
可是,当我跑到供销社门口,已经看到售货员姐姐正在给顾客拿书的背影时,我忽然想起来什么,转身又往回跑。在公路边花三分钱买了一块冰糕,才又急匆匆地跑进了供销社。
“看你高兴的样子,钱肯定攒够了!”售货员姐姐高高兴兴地拉开抽屉,拿出那本《中学生作文选评》。
她喜出望外地递给我新书时,我把那块已经开始滴水的冰糕伸手递给她,不小心触到了她的手背,把她冰得惊得一激灵。
“给你这块冰糕,谢谢姐姐!”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。
“哟,给我的啊!我不要,我怕凉……你赶紧吃了吧,都化了!”售货员姐姐推辞说。
我依然伸着胳膊、伸着手,说:“我就是给你买的,你赶紧接过去吧!我有了这本书,比吃冰糕都甜!”
“姐真不能吃雪糕的,怕凉,你赶紧吃了吧!”售货员姐姐略显羞涩地说。
我一看玻璃柜台上已经滴上多滴水,索性就把冰糕放到了柜台上。然后又点出三毛五分钱,放到柜台上。不由分说,拿起新书就想走。
“你等等!别走!”售货员姐姐急促地喊道。
我头也不回,急匆匆地往外走。
谁知,当我刚走出供销社的大门时,售货员姐姐居然手拿冰糕追上来,拦住了我的去路,气喘吁吁地说:“你这孩子!真不听话!真够拧的!不是姐不吃你的冰糕,是姐这几天真的不能吃……你、你赶紧吃了吧你!”
她急得满脸通红,满是抱怨和央求的语气。
我小声说:“光是姐姐给我的那些牛皮纸,就卖了九分钱,够买三块冰糕的,我今天一下就卖了五毛五分钱,买书还剩两毛钱。如果姐姐不吃,我就把这九分钱还给姐姐!”
说着,我点出一张一毛的,想往她的手里塞。
她表情复杂地瞪了我一眼,小声说:“你这个傻孩子,姐真的怕凉,这样吧,我先吃一口,你再吃,行了吧?”
她说着,取下冰糕的包装纸,在冰糕的上端轻轻啜了一口。然后用一种央求的目光看着我,递给我。
我不说话,也不接。
她迟疑片刻,又用嘴含住大约三分之一的冰糕,吱吱带声地吮啜了一下,然后将糖水含在嘴里,迟迟不下咽。这时,有同事叫她,有人买书了。她有些慌张地强行把冰糕塞到我的手里,就匆匆跑去了。
现在想想,那应是我平生所吃的最甜蜜的一块冰糕。只是当时的我,少不更事,确实懵懂。
多年之后,我终因家境拮据而辍学,因不甘沉沦,在休学期间拜剧作家、我的表哥杨兴谦为师,开始了文学创作的寻梦之旅。后来,当地“一支笔”、本乡本土的李清高老师在本县的《嘉祥文艺》上为我编发了一首题为《洙水弯弯》的小诗,托人捎信,让我到嘉祥县文化馆去拿当期的刊物。我拿到刊物之后,喜不自禁,异常兴奋,走出县文化馆的大门之后,径直走进了街对面的嘉祥县新华书店。打算用兜里仅有的几块钱,再买几本文学书籍或者文学杂志。当我用手里仅有的一本《嘉祥文艺》,指指柜台里的《莱蒙托夫诗选》,叫喊售货员时,走过来给我拿书的居然是在王堌堆供销社曾经售书的那位姐姐。她看到是我,有些惊奇;我看到是她,有些惊喜。当她听说我已经辍学时,她的表情很凝重。我翻看《莱蒙托夫诗选》时,她顺手拿起我放在柜台上的《嘉祥文艺》,小声问我:“这个写诗的纪广洋就是你吧?”
我说:“对呀,你咋知道的?”
她诡秘一笑,把《嘉祥文艺》摊开在我面前,用手一指:“你看这首小诗和作者,在我们嘉祥县,也许只有王堌堆那边有姓纪的,而且,诗里写到‘古老的洙水河\从村北流过’,我就猜到这个纪广洋是你,你是纪屯的,对不?”
我点点头。她又说:“我不懂诗,但我感觉你写的不错,你这首短诗,我看能上《济宁日报》了……人应该有所追求,将来,你肯定能成为诗人和作家!”
我苦笑一下,说:“倒没敢那么想,只是如今,我只能写写诗、作作文……”
“写诗作文也是一种理想和追求,你肯定能成功!”她言辞恳切地说。
我知道她是顺口鼓励我,随便说说,但我在她眼底,也分明看到了隐隐同情、殷殷期望。后来,从她手里接过的《莱蒙托夫诗选》,一直陪伴我,从纪屯到嘉祥,从济宁到济南,从天南海北到异国他乡……
后来,我到济南读职工大学、上作家班,并留在济南,供职于报社时,青未了论坛的短消息里,我收到一条私下留言,一个直呼我广洋老乡的id,自称她就是当年那个在王堌堆和嘉祥售书的姐姐。她告诉我,她在她女儿的寒假作业上,看到我的一篇文章,还说我的这篇文章和林徽因的文章编排在一起。她说,这些年,她在《散文》、《中华散文》,以及《读者》和《青年文摘》等报刊上,没少看到我的文章,更没想到我的文章登上了她女儿的寒假作业。当我说到,这么多年,我一直珍存着那本《中学生作文选评》和《莱蒙托夫诗选》时,她说我发表在刊物头条和年选上的多首诗歌,她都会背。
再后来,她在电子邮件中不断告诉我:她在她女儿七年级下册的语文读本上又看到我的文章,而且是写中学、写王堌堆、写纪屯的;她在她女儿订阅的《语文报》的“名家点评”专栏,又看到我为学生作文写的点评;她在她女儿一本《高考语文阅读全程题典》上又看到我的一篇小小说等等。
尤其是近几年,已经不再站柜台,已经晋升新华书店经理的她,依然借助她的工作之便,在书店的书架和书店的内部网络上,好像是专门在盯着我,不断告诉我一些新发现:她看到《中国校园文学描写辞典》上收录了我的散文,她看到《中学生美文阅读大百科》上收录了我的微型小说,她看到《新编学校德育百科全书》上收录了我的小小说等等。而且,每过一段时间,她就约我聚会,或者直接开车到我家来,把这些几斤重、甚至十几斤重的辞书专门给我送来。就连前面写到的那些收录我名字和辞条的词典、大辞典,还有修辞学方面的典籍,也都是她送给我的。也不知,她是如何翻阅查找到的。
有一次,喝点酒,我有些感动和激动,脱口说了声谢谢她。她竟然说:“广洋啊,这些年,说实在的,我谢谢你才对,不仅是你写的那些励志作品,就连你本身,都是我针对职工和女儿常讲的例证,启发激励他们好好工作、努力学习……你想想,你当年买不起书,而今却出版了十几本书,而且还入选“百套全国青少年喜爱的优秀图书”;你当年为了买一本作文选,受的那些难为,只有我最清楚、最了解。而今,别说作文选了,就连有关校园文学和学生作文的大辞典、大百科你都上了,我真的为你这个老乡、为你这个老弟、感到骄傲和欣慰!你是苦逼孩子不屈不挠、迂回求索、峰回路转地实现人生梦想的现实例证……”
第三个梦想,是我上高一的时候,想考取一所名牌大学。
其实,这个梦想,是我逐渐地、一步步地产生的。本来,我不是个好学生,也不是个好孩子。更没有这么远大的美好愿望。
在上小学之前,我就是全村出了名的捣蛋包和“小祸害”,常常是头戴柳条“防空帽”、腰别链条“火柴枪”、手举白蜡条的“金箍棒”,追得狗跳鸡飞,碰得缸盆叮当,气得大人跺脚,吓得娃娃叫娘……而且,我还是一个翻墙越脊、飞檐走壁、神出鬼没的馋嘴小偷,经常偷生产队和邻居家的生瓜梨枣。当时,在纪屯村的街面上,有这么一种说法,谁家的孩子要是不听话,哭起来没完没了的,只要大人一说,别哭了,宝琏来了!这孩子马上就不敢哭了。宝琏是我的乳名。上学之后,我的这些“恶习”也没有改变多少,不仅自己不好好听课和学习,还捣乱得别的学生不安生,是经常被点名、被罚站、被驱除出课堂的“名牌学生”。直到上了初一时,我还什么都不会,抄同学的作业,都常常抄错。考试的时候,连抄带蒙,过20分都难。后来,也就是我初一毕业的时候,我的对门邻居纪玉环凭借自学考上了嘉祥师范,成为纪屯村第一个中专生。他一边吃饭一边看书的情形,他整天在门外的石凳上写写画画的身影。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,对我的触动很大。或者说,他的金榜题名,一下使我顿悟了——好好学习,就可以跳出农门,改变人生。就可以成为公家人,到城镇上住高楼、穿洋装、吃好饭,过上另一种体面的生活。好像是一夜之间,我的意念和想法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,突然就感觉,不能再这样吊儿郎当了,得向玉环学习,得考学,得有出息,得跳出农门,走向高远。可是,已经上到六年级了、上到初一了,我连二年级的题还不会做啊。要想浪子回头,我必须来个大转身,从头开始。于是,上完初一后,我没有升初二,而是返回到小学五年级,准备苦学一年,重新考初中。当时五年级的班主任是纪秀娟,是我的堂侄女,她比我大七岁,教数学。五年级新班一开学,她就进行了一场数学测试。结果,我只蒙对了三道填空和选择题,得了6分。当天吃晚饭的时候,秀娟来我家里,满面愁容地对我说:“三叔啊,没想到你的成绩这么差,咋办呢?”我沉默片刻,然后对她说:“好办,你放心吧,我暂时不去上学了,你帮我把小学一到五年级的所有课本、所有课外作业都找齐,我多咱都吃透、都研究透了,能考满分了,再去上学!”秀娟一脸疑惑地看看我,小声说:“既然你有这个决心,那就试试吧,你有吃不透的地方,随时可以问我……”我说:“你只管把课本给我找齐,其他的你不用管了,我只要不去找你,你也别来找我,我把自己关家里、关屋里,吃不透一至五年级的所有课程,我坚决不出门、不见任何人!”秀娟有些哭笑不得,她说:“三叔啊,学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,不可能一口吃个大胖子,你也别太难为自己,别太逼自己……”我说:“你放心吧,最多一个月,我肯定回到课堂!”第二天,秀娟就把一大摞课本和课外作业给我送来了,并再次告诉我,别钻死牛角,真有看不明白的地方,就找她。我点点头,心里却想着,弄不明白,憋死了,我也不会出门!接下来,我把自己关在自家的小东屋里,把尿罐、茶壶、还有用于夜战的煤油都提前放到东屋里,除了吃饭和大便,我真的做到了足不出门。那时正值盛夏之末,我家的小土屋里非常闷热,而且有很多蚊子。我肩披湿毛巾,把双脚放到水桶里,我最怕蚊子咬脚。蚊子咬我其他的部位,有可能会被撑死,因为我看书入心之后,能够忽略或不理它,一旦咬了我的脚心,就会奇痒难忍,没完没了,影响学习。还有就是,我入心钻研的时候,就连我娘在窗外叫我吃饭,都会把我吓个激灵。我真正进入到苦心钻研,心无旁骛境地。就这样,半个月的时间,我不仅把一至五年级的所有数学课都吃透、都理解透了,各年级语文课中要求背诵的古诗和课文,我也都背诵得滚瓜烂熟。闭门自学两周之后的第三个星期一的上午,我终于挺直腰杆回到了课堂。自此之后,直到初中和高中,每次数学考试,我都是满分,数年间的无数次考试,我一道题都没有做错过,一分都没有丢失过。因此,从我第二次入学的五年级开始,从纪秀娟开始,直到高中,在数学方面,我一直是免检生,就是不用交数学作业。我也不做数学作业,有不会的疑难题,我却从来不会放过。在课堂上没解决的,就带回家,继续攻关。直到如今,我家堂屋的西墙上还有我当时亲手砌成的一方小黑板,一些暂时不会的几何难题和应用难题,我总是用粉笔写在小黑板上,就连吃饭的时候,也能看到,也能不断思考。我上初二时,多道初三数学老师解不出的几何题,就是在这方小黑板上,被我一一攻克的。
秀娟后来就对我说:“三叔啊,你绕个大弯复读之后,还真够可以的!”
是够可以的,不过,我前路的大弯还多着呢……
这里需要插句话,在前面,第二个梦想开头所写的“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,想买一本书名为《中学生作文选评》的课外书”,就是在我留级之后,第二次上初一之际。
后来,初中毕业考试,也就是常说的中考,我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顺利过线。本家哥哥带我去找一个在教育部门供职的亲戚,想让他帮忙走走关系。也许是因为,当时的中专名额确实太少,每年每个乡镇也就能考上一两个;也许是因为这个亲戚知道我家境拮据,没有钱财跑关系。他劝我说,凭我的学习成绩,将来考个名牌大学肯定没问题,上个初中中专实在是屈才。我何尝不向往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啊,那个时候,想一想高等学府,都激动得睡不着。再经亲戚这么一鼓动,上中专无望的我,只得就读于县里的重点中学——嘉祥三中。
真正离开家,真正到了三中住校之后,我才知道在外就读的诸多不易、诸多费用,学费、伙食费等等,哪一样对我家来说都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。直到我吃了上顿没下顿,囊中羞涩、借钱无门之际,我才知道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,知道北大清华这些名校的大门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迈进的。终于有一天,作为一班之长的我、作为家中老小的我,纵有万丈雄心却是万般无奈。我在三中校园后面并不陡峭的山头上呆呆地枯坐了一下午。我下山的时候,晚自习下课铃声已经响过。夜不是很黑,看不到星星、也看不到月亮,山坡上却有旋飞的流萤和高一声底一声的虫鸣。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摸黑走下山来的,我走进校园大门的时候,天忽然下起了雨。
第二天,我毅然休学,然后辍学,开始了迷惘苍茫的自学自修之旅。
这也就到了我在《嘉祥文艺》上发表小诗、我开始文学创作的寻梦之旅的时候。回想当时,除了那个售书姐姐曾经把书店里的新书私下“借阅”给我之外,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情深意重的郝国良老弟,也曾给我送来《1984年短篇小说选》;族亲兄弟纪广宝也曾买来《海韵》等诗歌刊物送给我;还有曾经和我同床共枕、才华横溢的刘忠义同学,他在紧张的学业间隙,抽空抽身专程几十里到寒舍多次看望我、鼓励我,陪我畅游寺堌堆、老牛湾和南阳湖;还有左邻右舍的纪玉华、纪玉东、纪玉环、纪玉珍等族亲爷们们,都曾经给予我深切的关怀、无私的支持和莫大的鼓励;还有几位初中、高中的女同学,在她们考上中专或大学之后,在她们知道我休学、自学、不懈寻梦之后,也多次捎信或写信鼓励我、激励我。
我初中的校长孟繁荣老师,知道我辍学回家了,来到纪屯,来到我的家中。学识渊博又深研周易的他,安慰我之后,对我说:“广洋啊,你是富孩生在穷人家……你好好努力吧!”
于是,从村头的老牛湾,到济宁的运河畔,再到济南的黄河南岸,我这个沦落于江湖之远的回头再回头的乡野浪子,开始了孤单复孤单、漫漫复漫漫的艰难跋涉和迷濛飘泊。在爱好文学,坚持写作的同时,为了曾经许偌给娘亲的诺言,我又用一年半的时间就读于济南职工科技大学文秘专业,拿到一本大专文凭。
娘说:“宝琏,别管绕多大的弯儿,你终究也是大学生了,娘心里高兴……”
我知道,我的追寻、我的成长、我的成功,不仅仅是娘亲高兴,还有其他的亲友在为我祝福、为我瞩望、为我喝彩。例如那个默默牵念我、支持我的售书姐姐。
前面已经浓墨重彩地述念感念过我的售书姐姐,这里要说的是她的女儿璇璇。
前年,我在qq上接到一个名为“璇璇”的好友申请,由于我从来不加陌生人,当时也不知道售书姐姐的女儿小名叫璇璇,就直接点了“忽略”。第二天,这个“璇璇”再次加我好友,并附言说“纪舅舅你好,我是嘉祥的璇璇”,我才知道是谁了。接受好友之后,璇璇问我,她妈妈给她的我的地址对不对,有没有什么变化,再就是要我的手机号。她说她在她的课本上看到了我的一篇文章,而且这个课本她已经学过去了,想寄给我。我早就知道孩子考上清华大学了,听她这么一说,特别高兴,就对孩子说,你如果真的用不着了,那就寄给我吧。于是,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她用快递从北京发来的《高等院校教材·普通话教程》。
接下来,半个月的时间内,璇璇又为我快递来了《现代汉语》、《大学汉语》、《gct语文》和《mpa语文》等教材。我有些发懵,问她是怎么弄到这么多大学教材的,她说她的同学、她同学的同学,在一起聚会时,一说她有个舅舅名叫什么,是个作家。他们有当场想起来的,也有回校后查出来的,分别又从北京师范大学、北京语言大学、中国人民大学、北京大学的现行教材中,找到这么多的课本,给她送来,给我寄来。我又问璇璇,她寄过来的这些教材是学生课本?还是辅助教材?璇璇说:“可不是辅助教材,都是正规的课本,你仔细看看,封面上都印着呢。例如这本《现代汉语》,明明写着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组编,周一民教授主编的‘高校本科汉语言文学课本’嘛,而且明明印着是‘国家级规划教材’;还有这本《大学汉语》,可不是你说的练习册,你看看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网站上有关这套教材的说明,你就清楚了,这是少数民族大学生专用的预科教材,是正规的高校课本;至于《gct语文》和《mpa语文》,这是各高校硕考专用教材,也是正规的语文课本,你以为高校的硕考课本也像中小学的课本直接就叫《语文》啊……”
说起语文,我又说,我还以为只有我入编的沪教版五年级《语文》、牛津版初三《中国语文》、高教版《语文》和暨大版《中职语文》才是语文课本呢。璇璇说:“《gct语文》和《mpa语文》更是语文,你如果参加硕考,你就知道了……”
孩子的话,说得我心里一沉,我说:“舅舅这辈子别说参加硕考了,进入高等学府的大门都没有可能了,这是我今生今世不小的遗憾!”
璇璇说:“舅舅啊,我妈昨天还说过,你因为家里穷,没能考入高等学府,却通过孜孜以求的自学,把十多篇原创作品写进了包括清华和北大在内,包括北师大、北语大和人民大学在内的无数家名牌大学和普通高校的课本……舅舅绕个弯儿,同样‘上’了大学,而且,这比一般的上大学,似乎更有人生意义吧?”
我说:“乖乖来,你先替我谢谢你的那些为我找课本的同学们,找机会,我去北京请你们吃大餐!”